【顾盼】迢迢

两人大概还隔了层窗户纸。

但不妨碍上元佳节,人约黄昏后。




-

赵氏茶庄里侃大山的,说书的,对诗共饮的应有尽有。因着开茶庄那几位爽利的性子,小小的茶庄倒是装得下杯酒颂日月的豪气,只是那些闲语梦谈总是适时在玉珠走盘声响起前边停下。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琵琶声声哀切或刀枪鸣,或裂帛响,总勾起来客一点悠远的愁思,不时间闻者人人落泪。掌柜的赵娘子倒是不甚在意,她向来护这个弹琵琶的妹妹。


不明所以偏听偏信那劳什子“走进这家茶馆便免不了落泪”传闻的旁人要提起,她便决绝地驳回,声音轻轻柔柔说出的话倒是不留余地:“引章要弹什么便弹了,赏乐来的还没见过皱着眉头说不好的。您愿意便来馆上坐坐,听那么两曲再作论断吧。”


这种话传出去非但没挡了赏曲人的兴致,反而招来更多愿一闻引章姑娘琶音的好奇者。若三生有幸还能恰恰碰上汴京另一位家喻户晓的乐师张好好,看两人弹唱悠然,惺惺相惜,高山流水觅知音,倒是造福了大众,那些便凄凄切切的情思又能消解了一半。


琵琶招来的人却又总能因着这家的茶和果子留下,掌事的几个又是好说话的。再提掌柜赵娘子便是放在天下,也是一等一的绝色,在街上打马偶然瞧见了的便没有不回头的。


人人口耳相传最后活生生传出个美嫦娥活西施的名头,这么个好去处便由此声名远扬,小小一方茶馆倒是宾客如云,座无隙地。赵盼儿三娘和引章的生活比起从前钱塘时的悠悠倒是显出几分应接不暇来。


但再忙得焦头烂额,三个女子在偌大一个汴京有了这么一处落脚地总是再好不过的。


就在某个琶音顿落人人眼睫沾泪的片刻,新来的帮佣的姑娘正倚在茶房前的门栏上望着引章轻拢慢捻,只暗道真是赏心悦目。近日元宵将至,家家户户忙着作准备盛景前的筹办,茶馆里的人相比起往日是少了,但也够人忙得脚不沾地了。


午间众人都休憩了,好容易没再迎来几桌客得了闲寻了这么个空当,只是吃着果子,听上片刻引章姑娘的曲子便足够她叹一声此半生足矣。


回头再隔着门帘喊一声盼儿掌柜,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心都要为这笑凝住片刻。


小丫头心里头比划了片刻,想起赵盼儿每月结账时总多塞给自己几十文,又想起盼儿平日里不以佣仆称自己而是像姐妹一般对自己多有照顾,暗暗想起那个市井传闻里尚未见过面的盼儿掌柜的意中人,咬着牙根叹了口气,只是想:盼儿姐那么那么好,不知又便宜了哪位洪福齐天的公子。




-

赵盼儿眼瞅着周遭商铺紧锣密鼓都挂起盏盏花灯,恍然忆起上元灯节将至,她端起将将沏好的一壶新茶行至前堂,要找三娘商量上元节茶铺开放的种种事宜。三娘也正好得了闲,正坐一桌空桌听引章的曲儿,看她来了边往长椅边上挪,拍拍右边空位示意她坐旁边。


赵盼儿也不客气,就顺势坐下,左手肘搭上三娘的肩,然后递上一盏茶,轻轻开口道:“元宵近了,灯市繁华但大家总得有个歇脚的地儿,这茶馆怕是不得闲咯。”


三娘便接话:“上元节是得让帮忙的都回家去。我们是闲不了了。”接过茶盏抿了口,惊喜地望向她,问:“兰花香?”随后一饮而尽,又拍拍盼儿的手:“你安心,这不是有我呢。在钱塘时就我们俩不也这么过来的,安心安心。”


赵盼儿点点头,眼底却还有点忧思的意味:“有你在当然能安心,只是上元整整五天呢。钱塘人口也不比东京,哪能那么轻易过去呢。”四下没人,赵盼儿便没端着仪态,直接倚在三娘肩上嘟嘟囔囔着。


三娘看她眼睛眨巴眨巴像要放空思绪,心知她这是累了,掌柜不好做,既要统筹四面八方的事务,大大小小琐事也脱不开她手,盼儿又是个要强的,各类事项能自己处理的就绝不肯假以他人之手。酒香才能不怕巷子深。刚开铺她笑着便这么说,于是烹茶点茶从来力求尽善尽美,从不肯含糊了事。


近日来茶铺逐渐打响招牌客流又是与日俱增,三娘看她一色身影整日忙碌都看在眼底,心里自然是心疼,想开口劝慰。只是既已是至交,便最清楚对方秉性,她知道赵盼儿看着柔柔弱弱似水似月,内心倒是倔得像头牛,认定了便一意孤行,劝是劝不动的,只能任她去了。


此刻三娘看她连休息时发呆片刻还在牵挂茶馆,便想着把她心绪牵到别处去,便轻笑着叱她:“上元节人人欢愉,你怎么倒是忧愁忧思起来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忙不过来便双倍薪水给帮忙的。人总不能连轴转,你也要给自己留一两天歇息。”随即没给盼儿接话再议的机会,紧接着话口说:“好啦,别想茶馆的事儿了。你刚给我喝这茶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什么呢。”


赵盼儿像是得了精气神,抬起头来注视着三娘。眸子闪着光笑着回道:“是开化龙顶呢,今早刚到的那批,用的今晨才打的山泉水,你可有口福了,我亲手点的新茶,你可是第一个喝上的。”


三娘看她面上似有春风得意,谈起茶便心花怒放,像小孩子纯真心性,心里看得也高兴,便搂过盼儿应着:“好好好,我可算是有口福了。”突然又像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还要压低声线问:“哎,这可是你和你家那位的第一个上元节,你和顾指挥什么打算啊。”


赵盼儿听言面上透出薄红,把三娘推一旁去:“说什么呢。”然后清清嗓子轻声道:“他可是大忙人,这种盛会总要有人维护秩序的,皇城司首当其冲的得顶上去呢。我安安生生地营着我的茶铺,给过往游累了的游人端碗茶水喝,便也算帮了他的忙。”


三娘眼见赵盼儿话间带点对心上人的骄傲,却又诉出了舍身为民的大义凛然,话音落处又留点憾然。想着说点什么,却见赵盼儿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弯弯,笑着神采焕发,很轻却很坚定地说:“反正以后……和他……还会有好多个上元节呢。”




-

有风吹过,捎带着赵盼儿的话,顾千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现下活阎罗的坚如磐石的心门被一阵暖顺的风叩上,冰冻三尺终没抵过春风十里,是万千澎湃,是排山倒海,是万中无一的悸动。他手底沾血,向来不问神佛,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想,是不是隔世的缘才修得的果。身魂如寄逍遥半世游,顾千帆终在这小小一人身上等来了他寻遍万仞的此生安定。


他就伫在门外不远处静静地听她们闲话家常,天冷,却一腔暖意。他无意打扰便想等她们话一段落再进去。


陈廉提着几个包裹赶来只见顾头儿呆呆立在门外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只是傻站着,常年冰封的嘴角还挂了笑。天哪,万年的铁树开了花,太阳从西山升起了。但傻站着可不行,陈廉心里为头儿打算盘打得飞起。顾千帆留意到陈廉带着一脸贱兮兮的笑凑近,心道不妙,正想做手势让他噤声别惊了正谈天的两人,陈廉却不识趣地放高了音量笑道:“哟,顾指挥怎么不进去啊。哎盼儿姐,三娘子,可给姐姐们问声午安啊。”寥寥几句便把顾千帆推了出去。


话音未落登时一阵寒意,他用余光瞥一眼顾头儿只见眼刀凌厉。见好就得收,顾千帆身边待久了总会机灵点。他火急火燎把包裹递给三娘,嘱咐了几句包袱里分别是什么,旁州好友寄来的茶饼,新做的衣裙,更甚还有托自己几个姐姐选的胭脂粉黛,然后回望顾千帆脸色,当下立断还是决定溜之大吉,道声别:“回见了您各位。”


话音没落呢,三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心下清楚此刻掺和在这两人里也不合适,就及时抬高声音喊住,陈廉,跑腿辛苦了。来姐姐给你做果子吃。那边等回一声,哎,来了。两人逃也似的跑了。


登时,就剩个赵盼儿孤苦伶仃坐在椅子上和店外的顾千帆面面相觑的情状了——本来顾千帆是想让陈廉先行前来问问盼儿元宵哪天能得空留予自己。却放心不下觉得需得亲口问询,便谴他去取自己先前在各店定好的礼。自己先行一步来了茶铺。却无意听见了盼儿的真心话,方才正听墙角呢被陈廉一脚踢出,此刻也不好解释什么,只是一边走向她一边问:“我可有口福也尝一口姑娘点的新茶?”


赵盼儿自然是欣喜的,只是眼里带点促狭的神情望向顾千帆眼底,笑吟吟地侃他:“那是自然,顾大官人可是稀客。”她旋即起身迎上顾千帆,两人间隔了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足以作一对发乎情止乎礼的知己,却也足以看得清对方深切的情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两人是最恰当不过的描述了。


两人久远地相望无言,赵盼儿微微歪着头嘴角含着捉弄的笑意想看顾千帆大驾光临想说点什么。顾千帆看她灵动鲜活的小表情,看她眼底还有疲意,看她几日不见又变得清减,看她顾盼生辉欲究自己心意,呼吸也要加重,只是很慢很慢地说:“别来无恙。”


赵盼儿明晰他想,明目生晕美玉荧光,嫣然巧笑回道:“一切安好。你今天这身倒是爽利。”


顾千帆也笑:“那是。赵掌柜替我选的,哪有不入眼的道理。”顿了顿,放柔了声音道:“那个,说正事。”肃清喉咙,随后一字一句清晰真切地问:“盼儿,上元节,你可有空闲?”


他盯着赵盼儿的眼,感觉心头的火要烧到喉咙燎得他说不出话,他只能移开视线接着问:“可愿留一夜……陪我共度?”


三娘和陈廉此刻正扒在门房便听着,陈廉听了顾千帆这句正点头呢,三娘一听此问却忧心赵盼儿会不会一根筋拐不过来为了茶馆就拒绝了。还想着仗义出言替盼儿应承了邀约,绞着衣角等着听回复呢,那边却传来脆生生一句,好啊。顾指挥可不能毁约。


登时这边击掌欢呼声响作一团。


后来陈廉是被拎着走的。




-

端茶的小妹本眯着眼在小憩,迷迷糊糊睁开只眼却看见一位官人就立在门外,一表人才品貌非凡,当真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公子生得极好看,她多看了两眼,却发现他也不进来。只是静默地听着盼儿姐和三娘子的絮语,长久地注视着盼儿姐,脸上常扯起点不符他周身肃穆气场的浅笑。


后来看他和盼儿姐相顾间眼波流转,朦朦胧胧好像明晰了点什么。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看着,两个人相处交谈时盼儿姐好像就能全身心地流露出那些顶天立地时不会轻易流露出的情绪,笑眼婆娑悠悠笑意日月都要倾倒,她突然感到了盼儿最真心不过的幸福。


于是她想,有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始终担着盼儿姐的情绪,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个是清都客,一个是天上人。一个是云中月,一个是山上松。倒是生来最相衬的。






评论 ( 1 )
热度 ( 70 )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云开见远 | Powered by LOFTER